【酷派】作为猫
我叫派罗，现在是一只猫。
佛家说众生没在生死海。人死后一切皆灭，唯阿赖耶识入六道轮回，前尘尽忘，重获新生。想来是哪里出了错，我已做过死去的人，却又成为活着的猫，前世的记忆仍然清晰，姓名与家人，喜欢的食物，爬过哪一棵树，做过怎样的梦，如何生，如何死。也许人死后都会变成动物，而我是一只流浪的奶牛猫，背部是黑毛，腹部和腿是白毛，黑的白的，都被尘土染得灰扑扑。
昨夜我梦见自己被猫挠伤手臂，醒来想起，自己已经是一只猫了。成为一只流浪猫有许多好处，行动敏捷，自由自在，可以从高处跳下，生气时眼睛也不会变色。但坏处也不少，寿命短暂，生存多艰。我是一只需要长途跋涉的猫，总是缺少清水与食物，躲避着野兽与人类棍棒。传说猫有九条命，我时常祈盼这是真的，降生在世界某个边角，归乡路途漫漫，余命也许还有十来年，恐怕还来不及见到故人。
我还是人的时候梦想离开家，变成猫，却只想回去。啊，归乡，归乡，即使家乡不复存在。小村落外的世界比想象中还要宽广瑰丽，但与我约定一同探险的人如今又在哪呢，我只想见到他。
见到他，我先要告诉他：酷拉皮卡，我学会了猫的语言。以前我们听希拉说，有的猎人能听懂动物在说什么，当时只觉得神奇，如今我也熟悉猫语，见了酷拉皮卡，多少也算在外探险的收获。那你呢，酷拉皮卡，你成为猎人了吗，看到更美的风景了吗，认识更有趣的人了吗。你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吗。你快乐吗，酷拉皮卡。
说是以前，其实是上辈子的事。如今我是一只猫，没法和人类交谈，但好在作为猫，我足够聪明。我偷听人类的交谈，溜进无人的书店，弄倒书架上的地图册，轻巧地钻进货车车厢，搭乘旅人的顺风车，在梦中祈祷，盼望早日去到想去的地方。但是，到了又能如何呢。我在颠簸的车厢里，摇晃的船舱里，善意的旅客肩头上，总不自觉地想。我幻想家还存在，我幻想那里也许有人在等待，但事情大抵不会如我所想。那么我该去向何处呢。在世界上慢悠悠地游荡着，游荡着，接着我死去。
如果转生成人，一切也许会轻松不少，只可惜我是一只猫。
我只是一只猫呀。
今夜在下雨，又已经是冬季，我躲在巷里檐下，寒冷的空气贴着湿漉漉的毛发，让我一阵阵地发抖。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从饥饿中生出来困意，眼前发黑。我想，也许我要死在这里，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即将结束这拾来的、疲惫的、什么也没找到的第二世。
随后我突然发现了神明的恶劣，祂享受着我们的挣扎，又随手扔下新的戏码。
因为我看见了酷拉皮卡。
他走进了这条巷子，穿着一身黑衣，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他们撑着伞，朝我走来，而后又掠过我，来不及发愣或哭泣，我急急地叫了起来，他没有听见，或者是毫不在意。我只好使出所有全身力气跑起来，叼住他的裤腿。于是他终于回头看我了。
他变得可真陌生。个子不知何时拔高了这么多，轮廓变得冷硬，眼睛像藏了冰。可又这么熟悉，熟悉到我远远一眼就能认出他。
无聊的神祇也好，被玩弄的人生也好，此刻我只想致以谢意，这是我祈愿已久的重逢。
酷拉皮卡低头看着我，有些讶然又有些困惑。我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无助又可怜，无处可去，需要善心人收养救济，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酷拉皮卡把我抱了起来，用他冰凉的手指摸了摸我湿冷的毛。
你看，他还是那么熟悉。
于是我被他捡了回去，成为诺斯拉黑帮的一只宠物猫。
以前我在童话书上看到过一个故事，魔鬼的镜子碎成千万片，钻进男孩加伊的眼睛和心脏，从此他变得冰冷无情，随冰雪皇后远去。而男孩的好朋友格伦尔，为了寻回加伊开始了她的冒险。
我还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像猎人D一样，听过后能做充满爱与勇气的梦。可惜现实残酷，旧友看着没有从前开心，我能做的只有卧在他膝上，暖暖他的手，蹭蹭他的脸，试图用毛绒生物可爱的脸来软化他的神情。
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用吧。
但能与酷拉皮卡接触的时间其实很少，他总是很忙，奔走着，见不着影。
无所事事地趴在窗边时，旋律把我抱了起来，她也是诺斯拉的一员，一名在听力上天赋异禀的猎人。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毛发，窗外下着丝丝细雨，啪嗒啪嗒打在树叶上。
“听着这样的雨声，心总会柔软起来。”
她轻声说道。
“而你的心跳声却始终如此忧郁呢。”
“你在为什么而烦扰呢，不合胃口的午饭吗，还是思念家人呢。”
我喵喵叫了两声，从她的怀抱中跳了下去，跑到别处去。
我很喜欢旋律，她的怀抱和声音让我想起家乡清晨的鸟鸣和母亲的呼唤。但她的耳朵太好了，好到可以听见人的心，甚至是猫的心。我是只有心事的猫，秘密像铁坠在胃里。
走到屋子深处时我停了下来，再往前是地下室的入口，平时总上着锁，好像锁着什么会将人吞噬的秘密。酷拉皮卡总会一个人待在那里，一次我偷偷跟着下去，于是便看见了，鲜花丛中赤红的眼睛。原来不是什么秘密，其实也是我早该猜到的东西，上百个沉甸甸的魂灵栖在那里，拉着活人的衣摆。酷拉皮卡将呆立的我抱起，抚摸我的头与背。吓到了吗？他说道，安抚般勾起嘴角。那是相遇以来我第一次，也是再一次看见酷拉皮卡的笑容。
外边还在下雨，我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想酷拉皮卡今天会回来吗。
我和酷拉皮卡小的时候，经常在森林里到处跑，毕竟村子太小，又被勒令不准外出，只好把精力用在爬树玩水上。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片果树，秋天果子成熟时，我们会爬到树上摘来吃，那是些很高的树，我在腿和眼睛都变坏以后，就没有爬上去过了，取而代之的是酷拉皮卡摘下两人份的果子。我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酷拉皮卡，他站在粗壮的树枝上遥望着远方，像要将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林和山峦，一直看到最外面最外面的地方一般。下来后，他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一定要快一点出去，去外面的世界，治好我的眼睛和腿，两个人一起去探险。
我说：约定好啦！
酷拉皮卡不会放弃追求自由，我最清楚这一点，前往广阔天地，开启属于自己的旅途，从许多年前离家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的梦想到底有没有实现呢。
最近我听酷拉皮卡和旋律他们的交谈，得知他们将要启程前往黑暗大陆。宇宙实在广大，未知之外还有未知，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如今他又要前往新的世界，前路诡谲奇险，可惜曾经相约同行的人只能在千里之外替他向讨人嫌的神明做些无关痛痒的祈祷。
离开前他和我告别，说是告别，也只是揉了揉我的毛。我窝在窗台上，目送他远去，唉呀，若我是个人便好了，若我是个厉害的人便好了，可以和他说话，可以帮他做事，可以和他一起启程。而不是像这样，只是用目光追随他的背影。
视线中的人影已经有些模糊，我的眼睛最近有些看不清了，这倒是有些令人怀念，不过思维也渐渐混沌起来，身体使不上力气，可真不算什么好事。长期流浪生活埋下的伤病，注定这一生也来得不长。大概捡来的第二世终于也快结束了，又或许我早在雨夜死去，多出的日子都是我的一场美梦。
我的人生总是过得轻飘飘，没能得偿所愿，不断地失去，但对于别人来说，似乎又是段沉重的人生，牢牢地吊在他的人生里。
我快要死了。可能是明天，可能是晚上，可能是下一秒，这场事先预告的死亡，比上一次来得温和得多。但我还是想活着，重新开始也好，变成别的的什么东西也好。
神啊。
如若你感到百无聊赖，又或抱有一丝怜悯之心，请再赐予贪婪的我一段生命吧。让我变成一个人，一条狗，一只蝴蝶，或者一朵花，让我待在他身边，让这世上有人与他同享回忆，与他共尝苦痛。
我向您祈祷，请您满足我这无用的执着。
想着想着，忽然发现，今天天气很好。
阳光落在了窗台上，我的呼吸也放缓了。
评论(4)